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58章南國雨上5

關燈
第158章 南國雨上5

為了躲避風若,晏傾和徐清圓又出城了。

這一次下了雪,二人夜宿一家民舍。慶幸的是,這一次不是竹床。

晏傾最近睡眠似乎好了一些,不像往日那樣淺眠或無眠。他不知這是“浮生盡”短期的強烈藥效帶來的改變,還是回光返照的不祥之運。

最近他少有的舒適。

也許是身體健康的假象,可以讓他做很多沒想過的事;也許是他做出了最後的選擇,可以陪徐清圓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。他始終覺得自己對妻子太壞,嫁給他,她受盡委屈……他無力扭轉她的心意,也不想惹她傷心,只要千方百計地補償她。

晏傾半夜中無意識的翻身,摸到身畔空涼的床褥。他一激靈醒來,見徐清圓果真不睡在自己懷中。

他微微怔了一下,低頭看自己的手。

他曾經十分習慣一人獨枕,新婚後床上多了一個女郎,那女郎還總是鉆進他被褥中,要他抱要他親。他起初別扭,夜半時竟然被懷中多出來的淺暖呼吸而折騰得輾轉反側,百般不適。

後來,他漸漸習慣了……當他獨自在床上醒來,他是否又要去習慣沒有徐清圓的日子?

晏傾沈默片刻後,打散了自己這些不著痕跡的念頭。他定定神,披衣起身,輕喚她名字:“露珠妹妹?”

晏傾沒有在屋中找到徐清圓,他推開木門,與屈膝坐在外面、抱著一個小木牌的女郎四目相對。

徐清圓靠坐在屋墻前,一手拿著一個木牌,另一手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。雪花在黑乎乎的廊外夜間飛揚,細白的雪色照著她的臉。她清盈貌美不必多說,此時不過堪堪用唯一鬥篷裹住身子,長發微梳,散在臉側,鉆入鬥篷間,煞然可愛。

而她圓睜著杏眼,仰臉吃驚地看那披著寬松外衫的秀致郎君,紅色鬥篷與飛雪交相輝映。

徐清圓結巴:“你、你怎麽起來了?你夜裏睡不著嗎?不應該呀……我見你這幾晚都睡得不錯。”

她目中很快浮起一層淺淡的憂郁,想問他身體。

晏傾沒有讓她問出口,溫溫和和:“只是半夜起夜罷了。你怎麽不睡?手中的匕首,哪來的?”

徐清圓眨眨眼:“從你身上偷來的。”

她把“偷”字念得理直氣壯、字正腔圓,讓晏傾都楞了一楞。

看這嫻靜溫婉的女郎對他微笑:“蕭郎身上好多奇怪的機關暗器,刀和匕首都有。”

晏傾:“職務所需罷了……你卻是不睡覺,在這裏做什麽?還坐在雪裏……莫非想要明日生病?”

徐清圓歪臉,嗔他一眼,笑盈盈:“我穿戴好了才出來的……我自然有我的道理!”

晏傾目光在她面上一陣逡巡,最後落在她手上的木牌上。他隱約看到木牌上有字,似乎是她拿著那匕首一筆一劃刻上去的。晏傾想要看清,徐清圓察覺她的目光,立刻把木牌往身後一藏,不給他看。

晏傾怔一下:“連我都不能看嗎?”

徐清圓抿抿唇,微猶豫:“不是不能看……而是不太吉利,也不太應該給你看到。哎,我這樣說吧,哥哥,做你妻子,我很開懷。我覺得我很喜歡蕭羨。”

晏傾看她片刻。

徐清圓俏皮眨眼∶“怎麽?做晏傾的時候說不出喜歡我,做蕭羨的時候也說不出喜歡我嗎?你的壓力就那麽大呀?“

晏傾莞爾。

他先道歉:“對不起。”

——做晏傾的時候,百病纏身,他真的不能輕易許她什麽。

但是做蕭羨的時候,扮演一個已經消失、不存在的人的時候……

晏傾眼睛湛然,溫如山水,寧靜安和:“蕭羨是喜歡你。”

徐清圓楞了一楞,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。

她沒料到他會說出來......

徐清圓心中前浪萬淘翻滾,怔怔看著他。晏傾彎眸:“嗯,這是什麽反應?這麽意外?“

徐清圓問:“蕭郎是不是什麽都會陪我做?

晏傾壓根沒停頓:“是啊。”

徐清圓:“你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嗎?”

晏傾想了想,誠實說:“這世上應該少有我做不到的事……除了生孩子。”

徐清圓噗嗤笑起來:“自大。”

她向他伸手,示意他過來:“我看夜雪紛然,大如鬥,比起長安的雪要壯觀許多。我想賞雪,怕吵醒你,就出來了。”

晏傾向她走來,探身要握住她的手,被徐清圓在手背上打了一下。

她嗔怒:“你披上鬥篷再出來!你穿這麽薄,會生病的。”

其實他現在任何病都不會生,但她堅持如此,晏傾便笑著應好。他要進屋前,側肩問她:“既然想賞雪的話,為什麽不與我一同踏雪尋梅呢?”

徐清圓心中一動,卻有些猶豫。

晏傾:“嗯,你有什麽顧慮嗎?”

徐清圓低頭看自己的木牌:“……我與你說實話吧,這是我想送給蕭郎的禮物,是我給他刻的墓志銘。雖然他只活了十五歲,那樣年輕就不在了,但我很喜歡他,越來越憐惜他。

“你說你想他幹幹凈凈無牽無掛地離開,不想留名不想留痕。但你也說過,徐清圓是你這一生唯一沒出過錯的答案……他是不是想要徐清圓送他的最後一個、也是唯一一個禮物呢?”

晏傾望她,目中光如夜火般,熠熠燃燒。

他有千言萬語想說,他手搭在木門上青筋起伏,他拼命克制著,才溫和地回答:“想要的。”

他閉一下眼,睜開後情緒平穩了許多:“不過踏雪尋梅也想要。”

徐清圓笑吟吟:“蕭郎好貪心。”

晏傾彎眸:“他是很貪心。”

徐清圓得寸進尺:“但我很喜歡他表達自己的喜好,他平時都沒有喜好,全是依著我,這很不好,希望他多多改正。”

晏傾笑起來。

他最近常常笑。

做晏傾時,他的笑更多是禮數,周到,為身邊人的心情著想,那笑意很少到眼,到心。做此時這樣健康的蕭羨時,他經常笑,笑意淺淺,溫潤如風,卻發自內心。

沒有人需要他演什麽,他笑只會是因為徐清圓讓他自在。

徐清圓跟著他的清淺笑容而眉目彎起時,聽到晏傾低語:“你若再這樣看著我,那我們就沒法踏雪尋梅了。”

徐清圓:“為何?你不會又要催促我睡覺吧?”

晏傾:“是要催促你睡覺,卻不是你此時腦中以為的‘睡覺’。”

徐清圓:“什麽?”

晏傾:“與卿同眠。”

徐清圓呆了一呆,對上他目中帶著淺淺欲意的笑,她臉驟紅,往後挪一步。她面紅,側過臉朝著廊外的雪,抿唇偷偷笑一下:“……你快去換衣裳吧!”

晏傾笑著進門。

待他穿戴好出來,徐清圓裊裊迎上去。她仰臉看他,目光盈盈。

晏傾停頓一下,俯身要抱她,她搖頭:“是親一親的意思。”

晏傾忍笑,低頭輕輕在她唇上點了一下。她朱唇被親得水潤嬌妍,他別過頭不看,手替她整理系帶,抱怨一句:“我有些弄不懂,你何時是要抱,何時是要親。”

徐清圓仰著頭為他整理衣襟,目光純然:“那你就多學學啊。”

話題至此,二人不再多聊。

夜半三更,遍地雪白,夫妻二人留了一封信於民舍,相攜去尋梅。

雪大如鵝毛,紛紛亂亂,托著二人背影,雪地上留下兩線腳印,再被雪重新覆蓋。梅花在哪裏,其實不重要。

--

次日歸來補眠,雪已停。夜裏他們與借住的民舍一家用膳,徐清圓大顯身手,做了一頓古書上記載的乳酪。

她用豆粉摻和,乳花簇起如雪,用銅鍋煮,換出雪汁玉液,看起來真是天下至味。

這道至味入了人口。

只有晏傾面不改色地吃下去,還誇了一句:“不錯。”

民家夫妻見晏傾無恙,又看乳酪好看無比,跟著嘗試,卻雙雙食不下咽,努力吞下。那男子委婉說道:“徐女郎這樣好看,大約是不適合進竈房,蕭郎君應該置幾個仆從,為你二人做飯。”

徐清圓臉紅。

她辯道:“我與蘭時一起烹飪,並沒有那麽糟。這道菜不好吃,也許是因為、因為……”

她睫毛上水霧連連,絞盡腦汁,晏傾替她說下去:“因為書上就是那樣寫的。”

徐清圓對他感激一笑。

民家女子質疑:“看來你們書上記的東西,不全是對的。”

男子道:“有句古話,什麽書什麽不信來著……”

徐清圓:“盡信書不如無書。”

男子:“就是這樣!”

妻子:“哎,我重新給大家做一頓吧,你們想吃什麽?”

丈夫趕妻子去下廚,自己饒有趣味地湊到晏傾和徐清圓身邊:“兩位再講講你們為什麽私奔……你們故事講得很有趣啊。”

晏傾笑一聲。

徐清圓沒想到有人喜歡聽自己講故事,便硬著頭皮,把故事再編一遍——

“我跟我爹在雲州鄉下種地為生,他受了傷,被我爹撿到。我日日幫我爹照顧他,但我們生了情,我爹卻不同意。隔壁鄉鎮上有個大門戶的人家姓韋,我爹要將我賣過去有個好價錢。

“我就和他一起跑出來,打算等什麽時候我爹氣消了,我們再回去……”

晏傾:“不錯。”

民舍裏的人聽故事聽得興致盎然,徐清圓文采斐然,故事跌宕起伏講得有趣,聽客一時間以為晏傾那句“不錯”是承認徐清圓沒說謊。但是講故事的徐清圓心中一顫,微微擡眸,望向晏傾。

她見他側頭看著天外的雪,火炭映著他清薄的面容和身形。

她忽然有一種明確的感應,他的“不錯”不是在誇她故事講的好,他是在說,故事裏的人生,正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。

也許怎樣的顛沛流離都不值得寬容的諒解。

也許萬眾矚目的榮光不如閑雲野鶴的自在。

--

夜裏要去睡了,徐清圓臨睡前對晏傾說:“謝謝你幫我圓了乳酪的話,只有你誇讚我。”

晏傾笑一笑,回頭:“書上就是那樣記載的,你一板一眼按照書上記載來做,旁人不知道,難道我也不知道嗎?所以那也不是誇讚,只是實話實話罷了。”

徐清圓目光閃爍:“若是我沒有完全按照書上的來,我自己小小發揮了一下……”

晏傾怔一下,微笑:“那便說明我夫人真是個天才,從來沒做過的飯,也足以自學成才。假以時日,為夫都不敢想自己運氣多好了。”

徐清圓笑得面頰緋紅。

她撲入他懷中,留戀不已地抱著他脖頸。她在他身上又親又鬧,弄得二人呼吸淩亂,弄得他眼眸濕潤面容微熱,他也只是淺淺摟著她,縱容地任由她撒嬌玩鬧。

徐清圓:“你對我太好了……你再這樣下去,我真的要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了,我真的要被你養壞了。”

晏傾:“你口上說得掙紮,卻依偎著我不放。言行不一呀徐女郎。”

徐清圓瞪他,嬌滴滴:“討厭!”

晏傾低笑。

徐清圓:“郎君,你真的不難受嗎?”

床榻上,她趴跪在他身上,與他鬧出了一身汗,親一會兒,說一會兒話。兩人說謎語,對對子,行令子……各自玩了一派,身上的外衫已經丟開,中衣也被鬧得敞開。

肌膚如玉,玉上盈雪。

炭火蓽撥,室內暖如燥夏。

有點兒學壞了的徐清圓趴在晏傾身上嬌俏地玩著他,她腳趾蹭著他腿輕輕勾一勾,在他微顫時,又如貓兒般鉆入他懷裏,非但不跑開,還要與他貼得更近。

她對他使壞,越來越放縱。

大家閨秀的氣度和溫婉,她是越來越不要了。

晏傾笑一笑,誠實道:“自然難受。”

徐清圓心如鼓擂,她原本膽怯,但是最近和晏傾夫妻生活親昵了很多,她漸漸在他面前不那麽顧及形象。

她貼著他耳嘟囔:“你若求我一句,我便讓你為所欲為。”

晏傾饒有興致:“怎麽個為所欲為?為夫不會呀。”

徐清圓便斥責地瞪著他。

她結巴:“人家別的郎君都會的呀。”

晏傾眨眨眼。

他這樣高潔秀致,情至深處也不失去理智,處處以她為先,徐清圓也確實想不到這樣清雅高貴的晏傾,在私下裏研究閨房情趣……

她半晌無奈:“我也不會……沒關系,我們有書。”

她窸窸窣窣、偷偷摸摸,在晏傾詫異的目光下,她從木床褥子下翻出一本破破舊舊的畫冊。

這書一看便不是愛書人會有的書,但這是年輕小夫妻一定會看的書。

她曲腿坐在床上,露出一截小腿,烏黑長發低繞。她翻出書,向晏傾展示一下,晃了晃。晏傾沒有看清,只看到一頁頁翻過來,盡是小人畫。

他一下子想到了他曾經看過的一本……

徐清圓小聲問他:“如何?你看不看?”

晏傾尷尬半晌,慢吞吞問:“露珠兒,你是去偷的書嗎?”

徐清圓瞪他一眼:“我才沒有。我除了偷你的東西,怎會偷別人的東西?你將我當作什麽?”

晏傾正要舒口氣,她就一本正經道:“我是問人家民舍的女府主,我說我與我夫君私奔成婚,我們不懂這檔子事,姐姐有沒有能教我的。”

晏傾:“……”

徐清圓:“如何?”

晏傾倒下以袖蓋臉,他喘笑一聲:“你還讓不讓我做人了?你是故意的吧?”

徐清圓笑吟吟,來拉他:“你別不做人啊,我沒有不讓你做人啊,你怎麽這就不行了?”

晏傾:“露珠妹妹……”

徐清圓在他閉上的眼睛親了一下。

他睫毛顫抖,睜開眼,她吐氣如蘭:“好啦,我騙你的了。我才沒有問人家女府主,是這個床下面本來就藏著這本小冊子,你去洗漱的時候,我怕這裏不安全,四處翻找翻見的。

“這樣哥哥是不是就不覺得丟臉了?哥哥要與我一起看一看嗎?”

晏傾瞪她半天,終是沒忍住,伸手掐了掐她嫩白的腮幫。她支支吾吾叫著說疼,眼波如水波光粼粼,晏傾卻不再信她了,啐她一口:

“你是真喜歡折騰我,對不對?”

這有什麽不敢承認的?

徐清圓:“自然,你是我夫君啊。”

她補充:“唯一的。上輩子的,這輩子的,下輩子的。”

晏傾目光微閃。

徐清圓問:“你為何不應?你不願意嗎?”

晏傾:“總與我在一起,不覺得累嗎?”

徐清圓:“若是覺得累,早就不與你在一起了。”

晏傾:“那是,我們露珠兒行情多好。”

徐清圓謙虛:“清雨哥哥也不差。”

二人說著一同笑起來,夜已深了,便熄滅燭火。

--

徐清圓二人漫無目的的流浪日子過得不錯,甘州城中的韋浮,終於收到了朝廷中樞的旨意。

是陛下直接下的旨。

來年女科不取,仍會繼續,讓韋浮帶著徐清圓回朝。

世上將無晏傾。

太子羨……只要太子羨不威脅朝廷,皇帝不願追究。

韋浮長長舒口氣,他揉著額頭,懸於頭上的刀消失了。於情於理,他都不想對晏傾出手。

晏傾……太子羨……

韋浮怔忡地看著燈火許久,外面有人敲門,林雨若聲音在外:“這麽晚了,郎君仍不睡嗎?”

韋浮沈默一會兒,讓她進來。

她妙盈盈如昔日,但二人之間,確實有些東西改變了。

林雨若送了夜宵給他,一路低垂著頭。她臨走前,終於回頭看他,問:“你找喬叔要的真相,喬叔已經告訴你了,是麽?”

韋浮頓一下,沒說謊,頷首。

林雨若目如星落。

她低垂著臉,燭火泠泠照耀。這些日子,自醒來後,她隱約明白了什麽。

她輕聲問:“那個來過甘州、與你娘吵過架的人,是誰?”

韋浮靜靜看著她。

她微微擡起眼。

他微笑:“是你爹。”

林雨若眼中有短暫空白,但這個答案其實沒有出乎她意料。韋浮的態度變化,早已告訴了她這個答案。她向他屈膝,謝他沒有騙她。

門關上了。

韋浮低下頭半晌,不再想林雨若。他並不在意林雨若會做什麽,林雨若任何行動,都改變不了他的計劃。而今,朝廷聖旨已到,他終於可以去接回徐清圓,一同回長安了。

他與晏傾有約,與太子羨有約。

他幫晏傾一次,晏傾也會幫他一次。希望他的選擇沒有錯。

--

徐清圓終於刻好了她的木牌。

她請求和晏傾再上一次那無名山,將她的木牌埋入碑下,伴隨那只活了十五歲的少年長眠。

雪停後,二人拄著拐杖上山,徐清圓一路訴說她如何想讓墓志銘陪著曾經的在火中救過她的少年。

晏傾再次確認:“真的不直接交給我嗎?”

徐清圓搖頭,責怪他:“你是一個活得好端端的人,你要與我一起長命百歲,你要這樣的東西做什麽?”

晏傾:“那我何時能看到?”

徐清圓:“等我們一起牽著手進墳墓的時候啊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